
客人在吉安:一段翻山越嶺的客家遷徙記憶
一、從原鄉啟程:客家人的遠行之路
千百年來,客家人經歷一段又一段背井離鄉的歷史。在中國中原動盪不安的時代,他們隨著戰亂與政策南遷,逐漸落腳於福建、廣東、江西等丘陵山地。這些地區多為人煙稀少、土地貧瘠的山區,造就了客家人堅毅、節儉、自給自足的生活態度,也形塑了「入山唯恐不深、入林唯恐不密」的族群性格。
然而,山地資源有限,人口不斷增加,經濟與生存壓力日益沈重。於是,離開原鄉、尋找他方出路,成為許多客家家庭不得不面對的選擇。台灣,這座位於黑水溝彼岸的島嶼,雖然陌生且充滿風險,卻也成為他們眼中可寄託希望的「新天地」。
早在荷蘭統治台灣的17世紀初期,已有零星客家人來台擔任翻譯等中介角色。但真正大規模的渡台,卻受到清朝政府的諸多限制,尤其康熙帝頒布的〈渡台禁令〉,明令禁止粵地居民——即多數居住在粵東山區的客家人——渡海來台,理由是「粵地多海寇」,恐造成治安問題。禁令之下,客家人唯有冒險偷渡,藉著漁船或走私船隊,悄然登陸這片他方的島嶼。
二、島內遷徙:族群競合下的求生之道
即便來台之路艱辛、違法風險高,仍阻止不了客家人落腳台灣的決心。他們落地後,往往選擇在山區、邊陲地帶聚居,一來避開早已根深柢固的閩南勢力,二來也能群體自保,抵禦外侮與資源爭奪。
清康熙60年(1721年)的朱一貴事件,是客家族群自組「六堆」自衛體系的重要轉折點。他們不僅成功自保,更在平亂過程中協助清廷剿亂,因而獲得「義民」之名。其後林爽文事件中再次出力,乾隆皇帝更賜下「褒忠」匾額,彰顯其忠誠與貢獻。
然而,即便在台灣西部已建立起穩定社群,西部平原早已被漳泉移民佔據,土地日漸不足,加上族群間的摩擦不斷,不少客家人再度選擇遷徙。他們跨越中央山脈,翻越荒山險嶺,將腳步邁向尚未開發的「後山」—花東地區。
三、邁向後山:花蓮吉安的初啟拓
今日的吉安鄉,過去是南勢阿美族的傳統領域,包括七腳川、薄薄、娜荳蘭、里漏等部落,是族人狩獵、耕作與舉行祭儀的生活空間。嘉慶17年(1812年),漢人李享、莊找等人以布疋作價,向原住民頭目購得荒地,開啟漢人進入奇萊平原(今花蓮平原)墾殖的起點。
然而,由於清廷對東部治理力有限,原漢衝突不時爆發。直到光緒元年(1875年)清廷設卑南廳,東部才名義上納入清帝國版圖。但真正改變東部命運的,是18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後所展開的殖民治理。
日治時期,日本政府積極推動「開發東部」政策,除了建設交通、設立廳所之外,更大規模辦理官營移民。吉安地區在明治41年(1908年)爆發「七腳川事件」後,日本徹底接管該地,並於明治43年(1910年)成立「吉野村」,命名自移民來源地德島縣的吉野川。
吉野村成為日治時期花蓮地區的官營移民村樣板。當時的《東臺灣展望》記錄:昭和8年(1933年)吉野村人口已達2,561人,其中超過一半為日本內地移民,另有部分漢人與原住民。而協助開墾的農工,多為來自台灣西部的客家佃農,他們在田間勞動、幫助日本人種植稻米、甘蔗與蔬菜,住在聚落外圍,為日後的吉安客庄社群奠定根基。
四、戰後定居:從佃農到家園
1945年二戰結束,日本人全面撤離花蓮,吉野村原有的農地、房舍與設施迅速空出。這批原先被招募協助開墾的客家人,成為填補空缺的主力。他們或已熟悉土地與環境,或由西部親友口耳相傳,陸續遷入吉安地區,形成穩定的客家社群。
永興、稻香等地成為客家人集中居住的核心,逐步發展出完整的生活網絡:農耕、製糖、加工業、家庭聚落,乃至信仰空間與語言文化。來自苗栗、新竹、臺中等地的移民,不僅帶來了客語與傳統技藝,也移植了對家園的渴望與族群的凝聚力。
在這樣的背景下,吉安逐漸從「他方之地」轉變為「安心落腳的所在」。客家人從佃農成為地主,從外來者成為本地居民,在這片山海交錯的土地上,築起了自己的家。
五、信仰延續與文化再現:從伯公廟到五穀宮,客家的精神家園
隨著客家社群在吉安落地生根,語言、飲食、歲時祭儀與信仰文化逐漸深植日常生活。這些文化元素不僅承載移民族群的集體記憶,更構築起族群認同與情感凝聚的根基,使遷徙不再只是地理上的移動,而是文化延續與再創的歷程。
伯公廟:土地與家園的守護者
在客家文化中,「伯公」是對土地公最親切的稱呼,為移墾生活中的庇佑神祇。早年開墾之際,客家先民每至一地,便於村頭路口、田邊水圳旁立石建廟,祭祀伯公,祈求風調雨順、平安順遂。伯公信仰以其貼近民間的角色與務實精神,成為村落最早的信仰中心與精神依靠。
今日吉安鄉境內仍遍布多座伯公廟,如南華庄頭伯公、福興福德正神、竹篙屋伯公、山下伯公、水頭伯公、永安宮、太昌伯公廟等,皆為客家先民拓墾立村時所設立的重要據點。這些廟宇不僅祭祀神明,更透過周邊的空間營造,如樹頭公、彩磁戲台、石砌田埂、竹構意象等,呈現出開拓歷史與地方工藝的深厚底蘊。
每逢節慶,伯公廟前的「打嘴鼓」空間便熱鬧非凡,長輩們圍坐樹下閒話家常,孩童奔跑嬉戲,村民聚餐、酬神、看戲,廟埕不只是信仰場所,更是世代情感交會、文化記憶傳遞的生活劇場。由此可見,伯公廟在吉安,不只是宗教空間,更是一座座結合了信仰、工藝、社交與情感的在地文化核心。
五穀宮:農耕文化的信仰核心
相較於村頭伯公廟庇佑一方,吉安五穀宮則展現客家人在穩定生活後,對於農業社會整體祈願的精神高度。五穀宮主祀神農大帝,是客家聚落的重要信仰中心。神農不僅象徵百穀之祖,更代表著勤勞耕作、智慧生活與醫療草本等多重文化價值。
五穀宮不僅是農耕文化的精神象徵,也是語言傳承與聚落凝聚的核心場域。每年舉辦的春祈、秋報、酬神戲等傳統祭典,不僅延續古禮儀式,也促成客語的使用與文化記憶的傳遞,吸引在地耆老與年輕族群共同參與,展現出濃厚的客庄風貌。
信仰的軸線,文化的根
從田頭的伯公廟到聚落中心的五穀宮,信仰如同一條貫穿土地與人心的軸線,引領客家人在異鄉安身立命,也成為世代共同的精神依歸。這些信仰空間不只是宗教設施,更承載著族群對土地的敬畏、對家庭的守護、對文化的延續。
如今,吉安的客家信仰文化不僅延續於生活實踐,也逐漸進入公共政策與文化治理的視野。全鄉多處伯公信仰場域已被納入文化景觀保存與再造計畫中,透過導覽解說、景觀改善與文化創意,轉化為連結鄉土記憶與文化教育的重要據點,構築出一幅屬於吉安的客家信仰地圖。
在這張由五穀宮與伯公廟交織而成的文化網絡中,客家人的信仰得以延續,精神得以安放,遷徙的腳步,最終沉澱為土地上的根,代代相傳,生生不息。
客家文化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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